沉痛悼念张祥龙教授

温海明悼念张祥龙先生

 

依缘而生:依张祥龙老师意缘之意生

 

温海明(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

 

张祥龙老师去世的消息传出后,家人旋即相告,我一时悲痛难抑。此前总觉得还有机会渐次请益,却没料想师缘之生机这么快就要从生者的意缘回到已成为“完成时”的著作之中。悲伤之余,我给济南出版社编辑去电,询问祥龙师在“传统文化大家谈”丛书里面的那本《家与中华文明》的最新进展,她说书稿已由祥龙师亲自校对过了,我听罢略感欣慰,但绝难想到帮祥龙师联系出版的这部小书,居然可能会成为经他审校的最后之作。如今此书将出,或能以此表达对他的敬意和怀念。

见祥龙师最后一面还是去年918。那时受孙伟兄邀请,到祥龙师年轻时工作过的北京市社科院参加新时代哲学的使命与担当”会议。会后因为编书的事情跟他通过几次电话,本想等着疫情和缓后再当面请教,然而无常迅速,竟没有了这样的机会。疫情以来人们总叹惋一切相见都加上了“疫情结束”这样的限定,但我想疫情终会结束,可“相见”有时却殊为不易。很快通过朋友圈和网络看到师友们的怀念文字,这些文字就像一个个时间的晕圈,交叠在一起,不住地召唤与祥龙师的层层记忆,那些曾经跟他请益的点点滴滴,不断在心海涌现,难以忘怀,让人感激。这些缘分促进了我哲学意识的生发和成长。与他交往时那种理智感动的缘生情态,从学生时代一直绵延至今,读者从我同班同学吴飞和柯小刚的回忆文字里,自然会有同感。

我虽未亲炙张门,但多年来与祥龙师及其门下弟子常有交流。从1996年秋听他请Melville Stewart教授合开的比较哲学课至今已二十多年,听其课、读其书、感其人,他的音容笑貌,他的睿智通天的境界,时刻入意而难忘。感慨及此,于是草就一联:

传道振铎祥师音容犹在

释西阐印龙德中道长存

寇方墀女史忆起她在北大听祥龙师讲课,认为祥龙师是躬行实践的儒家君子,而“历数在躬”正可表明他从骨子里是个儒者,是将儒家看作信仰和生命并躬身践行者。或许这正符合孔门弟子将儒家天命之心传放在《论语》的末章加以强调的微言大义。祥龙师走了,走完了与孔子同岁的“命”,但其哲思天命或许刚刚开启,一如孔子弟子们通过《论语》记录孔子一生的“命”,而孔子真正的文化之“命”,其实是在《论语》文本传世之中开启和完成的进行时。祥龙师的天“命”,或也将通过他的著作,与孔子的天命融贯一体,弘道生生,绵延不绝。

祥龙师去世后的当天上午,我去接安乐哲教授参加北京外国语大学聘请他担任中华文化国际传播研究院首席专家的仪式。路上安老师回忆起自己跟祥龙师的交往,他说祥龙师虽然是美国博士出身,但每次见面都跟他说中文,好像总要邀请他一起来体会没有边界的中国象思维的微妙之处一般,总想与他一同品味中国哲学思维与西方有边界的概念思维的天壤之别。祥龙师非常认同安乐哲先生试图改变世界哲学地图的理想,我回国不久后他就请我概述《安乐哲比较哲学方法论》,如今想来,两位老师在世界哲学视域下的比较哲学意识是相通且相惜的,因为他们的终生努力都是为了在世界哲学的地图当中重新安放中国哲学,为中国哲学勾画新颖的未来图景。

中国哲学一直在比较哲学的境遇中常生常新,因为机缘总是新的,缘生的缘分就一直依境而生。彤东兄提到2008年的比较哲学会议,当时祥龙师兼任美国中西比较哲学学会的主席,我记得我们交流过学者们提出的不同的比较哲学方法,其中祥龙师的比较哲学方法无疑是出西入中的典范,饱含中西哲学交流会通的探索感和原初性的时机化体验。20181213,安老师和我参加北师大中国文化国际传播研究院为祥龙师《家与孝》一书办的研讨会,祥龙师感到现象学没有深入儒家亲亲关系,家庭和孝道一般仅被当作伦理学问题处理,而现象学应该有能力处理和回应。西方哲学家、港台新儒家普遍对家庭不关注,这些年他和孙向晨等对家哲学问题的持续关注引发了学界的讨论。祥龙师开创了孝道儒学,其本体论基础被学界多加讨论。我认为“孝”有非反思的先行性,“亲亲为大”可谓儒家文化的先行设定,虽有自然血缘亲情作基础,但要求一代代人理解接受从而进入“非反思”的自然之域。安乐哲先生欣赏从祥龙师到孙向晨教授阐发的在代际之间存在的生存状态,认为这把中国的时间观结合进去了,可谓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关系的中国式发展。我虽然受过一点分析哲学训练,但对欧陆哲学更有感情,对现象学和存在主义、心灵哲学中的意向性问题兴趣浓厚,在《儒家实意伦理学》里谈“缘生”,在《周易明意》里谈“意缘”,多少都受到他对“缘在”的翻译和相关论述的启发。

祥龙师的比较哲学研究一定程度上改变了二三十年来中国哲学史研究的地图和走向,开启了中国哲学“思”的新时代,而他的哲学之“思”的根本,就是中国哲学生生不息的智慧之“缘”,这种缘分,唯有作者本人先体悟和感知之后,才能因“缘”而有所“言”,这就与不少治中国哲学史的学者们试图剥离学问和生命的做法迥然不同,也感召了学界众多青年学子前赴后继地沉迷于他哲思丰沛的著作中,追随他、体知他、发扬他。我门下就有从本科时代就受祥龙师精神气质的影响和感召的弟子,从这样的弟子身上我能感到祥龙师为人为学令后辈们感动的地方,这种感动就是儒家“斯文”的感召,也是天之历数在其一生躬行实践当中密付心传的彰显和表达。

我刚回国不久,祥龙师就推荐我去“北京中国学中心(The Beijing Center”任教,从2007年春天开始接替他之前用英文教了多年的中国哲学课程。我想祥龙师是希望给我一个上英文课的机会,保持用英文运思哲学问题的敏感度。我上这门课时祥龙师讲课风貌常浮现在眼前。据中心当时的主任墨儒思先生说,祥龙师给外国学生们用英文讲《论语》总是分析地那么精微、细致、深刻,确实是儒者在沉思,即使有些学生可能难以理解,但也能够感通他的言外意境,让外国学生们为中国经典的魅力感叹佩服。我总觉得祥龙师上课回答提问的时候,那种“时机化”地回应学生的境界,是与孔子回答学生问“仁”之境相通的。儒家的哲思可以而且应当通过英文和其他不同语言来与各个文明交流碰撞激发,让儒者的精神气度和思想光芒能够在中外文明对话交流的境遇中不断流动、长生长存。

祥龙师意识生生之间,时刻都要让中国哲学的天道依缘而生,因其“缘”而在当下的“场”之中。他上课时那种沉醉其中,边教学边运思的风格对我影响很大,也总让我觉得哲学教学虽然是运用概念、命题和论证的艺术,但其中的哲学深意从来都在言象构成的艺术作品之外。换言之,思者意识流淌的“言”和“境”是情境化交融激荡的艺术。立刚兄编了他的四本书,不以祥龙师的所“言”,而以其“言”时之“讱”来传递那种听者被带入他在思想和文字的边界孜孜以求,在言语与意义的边疆奔驰冲突的艰辛努力,而探索古今哲思的边缘和思想冒险的终极境界,才是一个哲学家的天职。

正因如此,祥龙师的著述总是让读者体会其间有无穷深意。上课时他好像领着学生们同他一起闯荡哲学的江湖,上下千年进行思想探索和冒险,在平静的言辞之间,中西哲思激荡的原发境遇如此有张力地适时展开,那种动人心魄的紧张感让很多学生们多年以后仍回味无穷,他融通中西印的“哲学导论”课也就成了“永远的导论”。我刚开始教学的时候,曾认真琢磨他的《哲学导论》课,受益无穷之余,还和同行分享他的教材和学习的心得体会,多年之后,其学其思,如木铎钟声,阵阵传扬,仍旧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祥龙师是情感先行的儒者,对儒家的复兴有着真诚的信仰和深厚的寄托之情。2005年圣诞节后在美国东部的哲学年会上,祥龙师的发言主要是向在场的美国哲学同行介绍当时国内儒家复兴代表人物。他认真地介绍了我北大的同学柯小刚,小刚那时刚刚出道,祥龙师就如此真纯善良地欣赏和提携后生,其宽广的心胸和包容精神让很多晚辈学人受益无穷。去年底祥龙师去小刚兄在青浦的书院讲学论道,当时精神矍铄,谈笑风生,可如今已成绝响。他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即使提携后生,也尽量润物无声。“润”从来都是从边缘开始的,他和他人关系的介入,也总是给人一种从边缘之“润”开始的感觉,那么多学生受惠于他的思想之“润”,有些已卓然成家。正是这种“润”能入身走心,持续绵长地转变人生,从而可能改天换地。

祥龙师六十那年,就坚决从北大退休,“金盆洗手”传遍士林。我猜想他的本意应该是要退隐江湖,从此不过问江湖是非恩怨,不过江湖上还是流传着他的很多传说。或许他的学术魄力和写作计划被纷纷扰扰的俗务不断推后,所以需要有安宁的心境来重启内心的抱负。他退休之后的讲学生涯,风采并不输于燕园墙内,在济南和珠海各地都培养了很多品学兼优的晚辈学人,也收获了大量的追随者。王珏说祥龙师从来不在学生面前抱怨任何事,心中所念的只有学术和真理。他给弟子的最后教诲就是“永远追求真理”,这是他一生的信念。人的身体是对待性的“缘”,相对于他人和他物而有自“身”,祥龙师一生不以自己与世俗对,他的意念之生虽然也要因“身”之“缘”而生,但早已超出世俗意义上身体与世界相对待的格局,从来都在追求真理的无对待格局之中。

虽然祥龙师更多保持着苏格拉底和孔子一般的师者身份,通常不主动介入世俗事务,但立刚兄说,祥龙师提出“儒家文化保护区”是对百年来西化运动不给儒家留地盘的一种纠偏,经历坎坷,曾经饱受磨难的祥龙师也以这种思想介入了现实。2014712我陪同安乐哲先生去“阳明精舍”拜访蒋庆先生,因为我们第二天还有安排,所以跟次日进山的祥龙师交臂失之。在经济大潮汹涌澎湃的形势下,蒋庆先生在深山里建了一个形而下的“保护区”,我觉得祥龙师想要建一个形而上的“保护区”,让儒家的哲学思想,得到真正的护持、加持和保持,而他自己哪怕力量再微弱,也要以“虽千万人吾往矣”的精神去坚持和维持。祥龙师一生大部分时光都在面对儒学复兴艰难时势,所以其言充满忧患,而彤东兄说他此言并非出自无知的天真,而是在知道世道凶险之后的坚守,可谓知人论世。

2019年,祥龙师出版了四卷本《儒家哲学讲演录》,完成了很多前辈学人没能完成的工作,或可跟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媲美。他认为孔子是中华文化和哲理的试金石,要理解其中的神髓,就要到孔子这个文化最高峰和极深渊来检验。孔子的极致哲理之深邃原发、质朴绚烂的智慧,有待今天和未来的人们逐步领会。 可见祥龙师沉醉于《论语》的哲学境界,并坦承自己“属于那极少数至今还真心相信他的圣人性和思想真理性的人。” 祥龙师和安乐哲先生关于儒家的系列著作字里行间都充满对孔子哲思的典范性挖掘和揭示,某种程度上可谓对黑格尔到德里达以来对中国哲学误解的绝地反击。

诚如吴飞兄在给祥龙师新著《中西印哲学导论》的书评所言,祥龙师最后已将孔子和易学作为理解中国哲学的主线。我刚回国在北大跟陈少峰老师做博士后时,国内盛行到度假村开学期总结会议,一次开会路上有幸坐在张老师身边,跟他请教一路,记得当时谈起安乐哲先生用实用主义解读中国哲学的思路对我的影响,他提到对詹姆士哲学的感悟,我也跟他分享我博士阶段的意向创生(intentional creativity)等想法。他高度赞叹了《周易》卦爻象哲学的精妙,告诉我他如何沉迷其中,这让长期喜易的我心有戚戚焉。他的学思之路开启了借助经典体悟性地解读中国哲学的新路,而这当是中国哲学开创新局、走向世界哲学场域的必经之路。我受到他对中西印相通的“哲学感受性”的震撼,其中的深邃洞见能让我理解孔子“三月不知肉味”的神思境界。

这种在喧嚣的车上和祥龙师海阔天空神聊一路,就能震动听者的五脏六腑以致经年不忘的境界,吴飞兄也体会过,尤其是在车上听他谈易的情景,好像随时能够把“道”代入当场,哪怕周围正洪水滔天,他都能够沉浸在自己的哲思之境中,娓娓道来,向你展示他的思想探索历险记。正是在这种“缘生”情态当中,我们才能够理解为何那么多人认为他是一流的哲学家,而且他不需要借助海德格尔那种在绝美的托特瑙山坡上人间仙境般的小屋、梭罗那种在瓦尔登湖的湖光山色里清冷孤独的蜗居,却可以在沧海横流的人世间,随缘点化、点石成金,这当是天时随缘呈现的时机化魔力。在《中国古代思想中的天时观》中,祥龙师提到阴阳交遇才有时,而这正是基于阴阳爻交换的消息卦变的精髓。潘雨廷一生钻研虞翻卦变易学,留下很多启人深思的读易笔记,祥龙师读易有得,其《周易象数与毕达哥拉斯之数》见解过人,令人击节赞叹。他对古典中国时空观的理解和时机化的深刻体悟,一直是我多年来引导学生们感悟中国古代天时观的重要“门道”。

祥龙师反对中国哲学从孔子或者老子开始的成见,明确认为《周易》经文才是中国古代哲学思维的源头,阐述中国哲学史应该以此为开端。他深入对比考察毕达哥拉斯和莱布尼茨的数哲学,认为还是中国的数理才能真正成为哲学,而西方哲学家们虽然努力,却并不成功。可见,河图洛书和八卦体系的数理哲学,当在哲学史上有其位置。祥龙师认为卦爻辞并非散乱无序,意识到其中应该有个序列,可惜他借助潘雨廷和虞翻易学,无法全面了解十二消息卦变六十四卦的内在系统。他认为爻辞的象与意义可以对应,而从取象之法中悟出哲理含义正是《周易明意》每卦每爻阐发的哲学意义。他琢磨《周易》卦爻辞“这种空-时的位相对应如何能具有一个生发转换结构,有助于人去领会世界与人生的终极含义”,追问“易象与易文之间应该是什么样的一种关系”,明确反对顾颉刚把《周易》的思想价值理解为以筮辞为中心的历史故事,因为这“几乎完全遮蔽了《易》的哲理命脉,因为这命脉首先是与象数相关着的。”他对象数易学的哲理深意有合理判断,只离推开卦变哲理之门一步之遥。他认为,与中国哲学相比,西方古代“连几何与算术都还没有真正打通,更不是西方的形而上学的范畴体系所能具有的演绎特性了”,中国古代数与卦的哲学才能真正建立形而上学的根基。祥龙师对中国古代《周易》宇宙论基于五行八卦的原发性天时观有充满“时机化”的深层感悟,对我建构《周易明意》等书的意本论形上学体系多有启发。

在祥龙师看来,中国古人认为人生世界为唯一真实世界,“这个世界既是我们经验的,又是玄妙的或有无相生相成的,因为我们的生存经验本身就充满了张力而玄之又玄。”他不同意用“神秘主义”给中国和印度的哲学思想贴标签,因为中国古代思想的根本识度(insightEinsicht)超出西方概念和观念哲学的范围,运用反理性主义意义上的神秘主义这种标签是极为有害的偏见,这种中国哲学观会阻拦当代人理解古人的真智慧。 他认为道家和道教对道的体悟和修炼传承都没有任何神秘主义意味,这一点我完全认同。道路需要感受,而且要“感受到它息息相关与中国命运的道性”,他试图推开中国哲学智慧之“道”门,让“道”在“门”与“门”之间敞开而为人意会,如此“玄门”其实是阴阳激荡、生死俱现的“玄意门”,是似有若无的自然之“门”,玄意之“门”。

祥龙师对于有无之间的深意体悟深厚,认为“常有”在于显示一切现成者的界限;而这种界限的充分完整的暴露也就是“无”的显现。借用海德格尔以“道(Tao, Ereignis本成,大道发生)”为“有”,祥龙师不赞成把“有生于无”做宇宙发生论的解释,认为“无”就是“根本的构成”;构成域就是指“有”的构成态,不存在一个在一切“有”之外的“无”的境域。“真正的无境或道境就是我们对于有的构成式的领会,得道体无就意味着进入这样的领会境域。” 安乐哲先生喜欢谈焦点和场域(focus-field),祥龙师对于撇开知觉中的现成“焦点”,而入至柔、至朴、至虚的“边缘域”也情有独钟,如他说乘势者需要敏锐地感知边缘构域为最真实的存在,才能入此境而得天势; “道”的势态犹若任天势而行,这是面对自然力求生机的生存战争之势态;“人生的一切波澜变幻、柔情慷慨,实际上都因势而发。天势即活的‘自然’”;“道象的特点就在于含势而不滞于形名”等等;连最亲最熟的“母”都可能“处在日常视野边缘而不为人知的构成境域”; 阴阳当然不是基本元素,所构成的气也不是具体物,而是一种“原发的构成态”,“一种得机中时的势态”。由此可见,祥龙师别具一格的哲人视角,从“缘”“势”“域”等角度切入会通中西,哲思所至、新意迭出。

细品祥龙师著述,其中既有深邃的西方哲学内涵,又有精深的概念和历史文献的解读见识,字字有出处,句句有根据,毫无空言,丝丝入扣,条分缕析,深入浅出,让人意犹未尽。哲学沉思和文字风格正是祥龙师求真意念的实化,追求实现“极高明而道中庸”的极致境界。他的哲学意识可谓一种本质性、真理性的直观,永远要超越和突破二元论的藩篱,他的哲学意识境遇之中,心物融通,放下对待。他总是在超对待地、非对象化地面对他所沉思的现象,试图进入一种纯粹、绝对、无人非人的、超越时空或无时空的、纯净至极的意识状态当中,他的哲学其实超越这个时代和所有常俗的时空观,与最根本、最原发的“未发之中”融通不分,这种哲学思索意识总是跟全体的境域关联不二,与一阳来复的天地生物之心相即不离。

早年他讲课的时候常提龙树的《中论》“众因缘生有,我说即是空,亦为是假名,亦是中道义”,他用中英文反复讲解多遍,还总觉得词不达意,那种在修炼言辞的过程中沉思,很像“观象玩辞”的“玩索”状态,把旁观的学生们带入直觉性的原发境遇,提醒学生们直面那种意在言外、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空境。20141123,友人带我去拜访闽南佛学院研究龙树中观论的圆智法师,正当我跟法师请教中观和因缘、空、假、中道等问题之时,祥龙师打了电话过来,我瞬间浮现他当年在燕园心传中观智慧的那一幕,感慨意念与情境之因缘和合之缘分和业力居然如此不可思议,意与缘的境界重重叠叠,跨越时空,迭代交织,期于未来,同时圆成。

文明兄提到,这么多年来,学界追随祥龙师路子的人不少,而能够自成一家,言之成理的却不多,因为这需要在中西哲学问题边缘探求的特殊体验和神性运思。祥龙师曾经沧海,又纵横东西,其穿透经典留下的文字背后的体验和力度,都远非常人可见常识可比。他们这一代对俄罗斯文学和哲学有特殊的感情,他喜欢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强调东正教跟新教、天主教根本不同在于对人之神秘性的体认,认为人只有受苦才能跟神沟通,这成为俄罗斯文学和哲学的根源,甚至和社会变革和发展相联。祥龙师上下求索之后返归六经,决心将中国哲学范畴与问题哲学化,这无疑需要一种极其特殊的抱负,并要基于通神气度的才气方可。诚如江怡老师所言,祥龙师有屈原一般的精神气度,为了解脱当代中国人的深重孽障而“通天人之际”,他是这个时代少有的心意通神的哲人。

这种近乎通神才气的来源,根子上或来自德国哲学与文化传统。他对谢林和黑格尔的学友荷尔德林情有独钟,喜欢其“深邃思想在古希腊与大自然的谐荡中放射出”的那种“令人神往的美”。我觉得本雅明说“多少年来,在这样的夜晚都是荷尔德林的光芒照射着我”这句话同样适用于祥龙师,因为他强调,海德格尔终生无条件推崇的只有荷尔德林和老子两个人,而祥龙师试图悟通他们终生不失的那种通天意境,认为荷尔德林的疯狂是由于“接受了过多的神性光明”。应该说,正是德国哲学这种诗化的神性之光照耀进入他对儒释道的诠释和领会,才让儒释道的经典智慧绽放出如此辉煌的哲理之光。他对德国哲学和文化之体悟可谓深入骨髓,字里行间行云流水,好像莱茵河的流光余韵,也像日内瓦湖清澈澄明的湖水。他带有神性而透亮的理智之光,点亮了传统儒释道思想的哲学之缘,激发着他的神思,绽放出他的天才,挽住了他的才情,思想不灭,魂即长存。他走的时候,应该可以自豪地面对自己一生的梦想,那个始自青年时代做护林员仰望星空时的人生梦想,也许就是要用此生去找到一束意识之光,透过自己经历和感悟的意缘,让有“见识”和“识度”的“意”生生而长生,照亮东西方哲学之思交相辉映的人类理智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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